白墙黑瓦
在我记忆深处,有一座绿树成荫的大山,山腰上系着一圈朴素的房,偶闻鸡鸣狗唤,常见炊烟袅袅,似迷似幻,让人遗魂其中。
四年前,在那山间的民居中,还有我欢乐的身影,也还有太爷不止的叮咛。而如今,一切似乎烟消云散。
太爷一生简朴,很久之前就搬到山里,和几位老友旧邻隐居”山村,父母多次劝他来城里与我们同住,他总是不愿。那时的我,心里暗爽:只因为太爷对我管教太多。
前几日偶然翻到曾经的旧照片,照片上是我和太爷。太爷抱着还没有他腿高的我,站在一堵墙前,笑着,脸上的皱纹亲密地挤在一起。仔细辨认,那是一堵雪白雪白的,却又似乎饱经沧桑的墙,墙上盖着青黑的瓦。瞬时,带我回到了白墙下的时光。
太爷略懂一点中国画,饱含墨汁的笔腹在宣纸上划过,留下一道道漆黑平稳的墨迹。在我眼中,那是神圣的,正如太爷心中那些永远讲不完的抗战故事。我不会使笔,索性用手指在墨迹中搅和,然后细细品味滴墨的手指划过细腻的宣纸的感觉,踏实舒坦。而此刻太爷便会立即收拢脸上的笑,呵斥我,让我把手洗净用笔作画。我总会在心里嘀咕,洗完手就头也不回地跑到屋里,开始冷战,直到太爷隔着门,语重心长地解释道理或降低身份向我道歉为止。
我小时候特爱翻墙,脏兮兮的小手,握住伸向墙头一棵歪作文脖子树的枝儿,荡到白墙上俯视”我家的小院和邻家的菜园。看彩蝶翻飞,树儿抽枝,橘子变黄,大雪飘零。也看着太爷一寸一寸老下去,白墙一点一点黄下去,黑瓦一丝一丝裂下去。太爷起初是站在树荫下,叉着腰,看着墙头上的我,精神抖擞地数落我男孩子气。后来,他就搬把凳子,坐在墙边,用手搓着墙上我蹬的脚印。再后来,我在墙头待一早上他也不管了,成天只是迎着太阳,端着茶杯,满脸平静。我知道,不是他不想说我,只因他说不动了。
太爷去世前的那两年,每逢我们一家人回去看他,他总穿着黑色的褂,白色的裤,在白墙下打太极,打得还有模有样。那白墙黑瓦被他请人修葺过,跟小时候一样稳重、踏实、清秀。我清晰地记得,太爷曾经说过,白墙黑瓦是中华名族的魂,中国人就应像这白墙一样坦诚庄重,像这黑瓦一样本分素净,像这院墙一样有责任有担当。他说的这番话,是他八十九年岁月的沉淀,更是一堵战火中顽强朴素的白墙黑瓦的心声太爷曾是村中带头参加抗战的一员。
他这一生经历的太多太多,就像那一圈安静的院墙,纯净真实,饱含沧桑。
在梦中,他走了。四年来,我们每年都回祖屋去住几天,时常记得补一补、修一修那简洁的院墙。
在大山的山腰,永远立着一堵雪白雪白的墙,墙上永远盖着墨黑墨黑的瓦。